折芙蓉塞外客

第47章 战事

 裴钰捂着胸口咳嗽一声,笑道:“看来果真好起来了,这一拳下来险些让我吐血。”

 一提“血”字,武芙蓉就想起来自己当时于宴上呕血的画面,不禁有些后怕,从裴钰怀中出来,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指,确定指尖上的温度是真实存在的,便问他:“我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,若是中毒,怎过了那么久才毒发,天下竟有那般蹊跷的毒么?”

 裴钰的脸色不禁下沉,道:“那毒名曰梦杀,乃为禁忌之毒,过往早在前朝便销声匿迹,不仅蹊跷,而且毒性猛烈异常,当时酒里下的是给我一个成年男子的量,若按计划进行,我喝下以后应当半夜毒发,于睡梦中不知不觉身亡,而你历来体弱,承不住那个药量,故而毒性提前发作,既凶且猛。”

 武芙蓉一想,半夜毒发身亡,看来自己当时还真没猜错,太子就是要把她当成垫背的,毕竟裴钰夜里除了和她在一起还能干什么,若有个长两短,真凶的名头对她而言就是板上钉钉,毫无悬念。

 裴钰见武芙蓉发呆,以为她还在害怕,便将她轻轻拥入怀中道:“别怕蓉儿,都过去了,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,否则我让他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
 武芙蓉听着这话,心里只想冷笑,心想历来伤我至深之人,便就是你裴钰啊。

 她的脸在他怀中蹭了蹭,语气里似有哽咽,小声且委屈道:“二郎,我想回家,这里到处都是药味儿。”

 裴钰整颗心顿时化了,摸着她的发忙柔声道:“好好好,回家,蓉儿以后好好的,我再不愿带你来这个地方了。”

 武芙蓉点点头,隐有抽泣。

 傍晚回到晋王府,武芙蓉安慰完哇哇大哭的绿意,趁着独自沐浴的功夫,开始消化自己昏迷这些时日,所错过的局势变化。

 太子府夜宴险些闹出人命的消息传遍整个盛京,太子也因此被禁足半年,但大家大可认为这是对太子监管不利的惩罚,远不会就此断定毒为太子所下。

 他们不知道,不代表陛下不知道。

 禁足半年,当真是好重的惩罚,重到武芙蓉忍不住想笑,陛下这是明摆着,不会轻易放弃这个儿子,哪怕去寒另一个儿子的心。

 同时,由此推断,裴韶既然仍在太子之位,那么陛下为了保证他以后顺位无忧,必会开始修剪其余亲王的势力,晋王是其中重中之重。

 不难看出,所谓半年禁足,不过是让太子休养生息,麻烦事留给他这个父亲解决罢了。

 呵,该是说他仁慈,还是该说他糊涂。

 除此之外,还有另一桩。

 武芙蓉从裴钰口中得知,就在这么一个关头,他弟,尊贵的汉王裴温,早在她中毒昏迷的第日,便悄无声息扔下一纸书信,跑去外面游山玩水去了,到现在没个下落,是死是活都不知道。朝廷的人找了这么长时间,连个影儿都没能摸到,老皇帝头发都愁成了全白。

 武芙蓉回想裴温那张看似没心没肺的脸,个中滋味复杂,无法评说。

 ……

 身体姑且算作痊愈之后,武芙蓉去了刑部大牢一趟,去专门看了那位给她“投毒”的土匪余孽,当然,她的目的不在这个可怜的替死鬼身上,而是另一个人。

 暗无天日的潮湿牢狱内,刑架上的男子伤痕累累,头颅低垂,再不见过去风发意气,能让武芙蓉认出他的,只有那截永远直挺的腰杆。

 给她带路的狱卒见她驻足,解释道:“上头吩咐过了,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,这个姓冯的当日斟酒时离女郎最近,难保就不是他干的。”

 武芙蓉未言语,默默走上前,借用狭窄窗洞透来的稀薄阳光,打量着那人满面凌乱的发丝,眼中无悲无喜,活像瞧一个陌生人。

 他俩本就该是陌生人。

 昏迷中的冯究似乎察觉到盯在自己头顶的视线,靠着腐臭中的熟悉的袅袅女子香,他辨出面前人是谁,低低笑了声,声线嘶哑微弱道:“红袖招的酒,真香。”

 狱卒叉腰:“嘿,这小子死到临头还说梦话呢,女郎别管,让小的教训教训他。”说罢扯了鞭子便要上前。

 武芙蓉却道:“且慢。”

 她沉了沉声音:“既然你们问不出来,那就让我亲自问问,当日给我下毒之人,究竟是不是他吧,事关我身家性命,劳烦小哥退避一二,给我行个方便。”

 狱卒显然有些为难,但想到眼前这位的身份,不由有几分忌惮,抓耳挠腮一番终是道:“那女郎少问几句,别耽搁太久,坏了这里的规矩,小的们也不好交差。”

 武芙蓉点头道谢。

 监牢中最是不缺此起彼伏的惨叫,武芙蓉借着惨叫声响起,望着人启唇道:“醉翁之意不在酒,冯先生是想说,在红袖招那日,我是对的,是吗?”

 回应她的,是隐没在惨叫下的一声苦笑。

 她当然是对的。

 从被裴钰将她一身骨头打碎起,将她当鹰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煎熬起,她就明白,要一个人的命何其简单,可要诛一个人的心,比要他的命要难得多,同样,带给他的痛苦也多得多,亦如当初,他给她的痛苦。

 “太子殿下的矛头比错了,方法也错了,”武芙蓉靠近他,轻声道,“死了的晋王固然讨人喜欢,但没有玄甲营的晋王就是一头被拔了爪牙的老虎,相反,这头老虎死了而爪牙尚存,那么你即便觉得高枕无忧,有朝一日也冷不丁会被反咬一口,大伤元气。”

 武芙蓉伸手轻托起重伤之人的下巴,道:“冯先生,睁眼看着我。”

 冯究不愿。

 “冯先生,睁眼看着我。”武芙蓉又说一遍。

 冯究

 缓缓睁开眼。

 武芙蓉与那眼神对视上,用口型道:“你救了我的命,我不会让你死,太子也不会,因为他会像你一样,很快发现,我是对的,你也是对的,不久之后,我们会再见面,希望到那时,一切都能得以顺利进行。”

 她将手收回,但他的头颅没有就此低下,被牢中血煞熏染过的双眸,并未改当初平静,亦然如湖泊。

 只是这湖泊中藏着多少汹涌暗潮,便无从得知了。

 武芙蓉出了暗牢,冬日艳阳倾洒她面,寒风侵袭她身,冷暖之间,如软刀在割。

 “天真冷啊。”她喃喃念着。

 漠北会更冷吧,草木都凋零完了,牛羊没有东西吃,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头接一头饿死,初生婴儿尚未足月便夭折在寒风里,生活在苦寒之地的人们啊,是否又在向往温暖富裕的中原大地,不愿受每年迁徙之苦。

 不要害怕,血色天狼星在闪烁,它会指引你们,如何抵达梦中之都。

 ……

 转眼,冬至,昼短夜长。

 东突厥撕毁盟约再犯边境,将士死伤惨重,北境千里加急,求朝廷调兵支援。

 晋王自请挂帅出征,遭朝廷驳回,转而任命玄甲校尉营雷冲为大统领,不日带兵出发。

 这便触及到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。

 雷冲乃晋王帐下嫡系大将,想任命他,便要先得晋王同意,晋王不同意,朝廷就算再是十万火急,雷冲他也出不了盛京,去不了边境。

 至于裴钰,他真没同意。

 从宫中回府当日,他险些将门口的石狮子一脚踹碎,张明礼劝他稍安勿躁,他反斥张明礼:“稍安勿躁?你怎么不让我就地了结算了?老头子这是明摆着要断我翅膀,想把玄甲营调到外面为他做事,留我在京供他拿捏,这种好事也敢去想?我看他真是老糊涂了,这皇位他到底还能不能坐,不能坐早点让给裴韶那个废物,省得一把年纪再背上个亡国之君的名头。”

 张明礼眼睛都瞪直了,望着四下道:“你能不能少说两句!这张嘴成天就没个把门的!我早晚要被你给拖累死!”

 说话间裴钰已大步冲到花厅,将武芙蓉手里的茶一夺自己一饮而尽,转脸横眉冷对:“我拖累你?那你倒是给我想出个办法,说说眼下该如何出这个困局,否则你我半斤对八两,谁也别提是谁拖累谁。”

 张明礼呜呼哀哉一声,抠着头皮一屁股坐下道:“办法办法,我不想要办法?如今无非就两条路,一是你弃自身于不顾让雷冲出征救边境于水火,二是保全自身,管你老子下几道急令,不放人就是不放人,边境就让蛮子杀去吧,百姓算个什么东西,大不了到时候要死一起死。”

 裴钰浓眉一皱,茶盏往案上猛地一放,发出声沉响,不悦道:“你这说的是人话?”

 张明礼烦了:“那你说怎么办吧,看陛下那个样子摆明就是要和你耗到底了,我可告诉你,人到老来固如牛,别指望他能跟你服软。”

 气氛瞬时冷下去,陷入死局。

 武芙蓉调制着茶水,慢条细理说出句:“二郎既不放心玄甲营,又不忍百姓受苦,那不如亲自领兵出发,如此一切不就尽在掌握之中。”

 裴钰叹气,语气放缓了些:“我也想啊,老头子不让不是。”

 武芙蓉提壶往他喝干的盏中又注上水,轻声道:“陛下说不让,二郎便不能去了么?”

 这一下子提醒到了裴钰。

 他脑海中灵光一现,喃喃自语道:“也是啊,我就算随着队伍一起混出去,他又能拿我怎么样呢?”

 “我呸!”张明礼啐出一口,厉声制止,“你趁早死了这个心!不给朝廷报备擅自出征,你是晋王又能怎么样,别人说你是猫你就是猫,说你是狗你就是狗,把你当地痞流氓宰了,连个能给你收尸的人都没有,少在这跟我做他娘的白日大梦!”

 裴钰沉了脸,有些不悦。

 虽然这都是大实话。

 张明礼或许真是气得狠了,喷完一通火气未消,又猛地一掀眼皮瞪向武芙蓉,一双老眼锐利如刀,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道:“还有你,武长史,如此玲珑心肠个人,竟提出那般下下之策,究竟安的是个什么心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