折芙蓉塞外客

第98章 裴善

偏殿中,门被打开,阳光倾洒,正好照在裴钰的眉眼间。

他微微蹙了蹙眉头,缓缓睁开了眼睛,转头看向朝自己走来的身影,嗓音沙哑道:“蓉儿,你来了。”

这半年多的日子,他承受了数不清多少次药效发作的痛苦,因为越往后发作的越厉害,他的人也消瘦的很快,两颊凹陷的样子,真可以用“形同槁木”来比拟。

可同时所带来的好处,就是他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,甚至偶尔可以面见朝臣,帮着武芙蓉处理一些政务,但一般不能用时太久,他现在太容易就劳累过度,头昏晕倒是常事,所以绝大多数的时间,都是在榻上度过。

武芙蓉走过去坐下,用帕子给他将额上未干的冷汗擦了擦。

裴钰伸出手,手掌贴在了她的肚子上面,目光虚弱下更显得温柔至极,低声道:“这小祖宗没又再折腾你吧?”

武芙蓉道:“别提他了,活蹦乱跳的很,一天能踢我八十回。”

裴钰的眼皮支撑不住疲惫,声音也渐渐低下去:“活泼点好,就是太辛苦你了……辛苦你为朕诞下这世上与朕唯一有血脉关联的人。”

武芙蓉连忙握住他的手紧了紧,柔声道:“谁说是唯一?陛下快别睡了,我此趟过来,是来带给你一个好消息的。”

裴钰强打精神,望着她,示意她说下去。

武芙蓉努力克制住激动:“你的三弟,汉王裴温回来了。”

……

太极宫中,裴温带领妻子儿子向高座上那二人行礼,朗声道:“汉王裴温,远游归来,特携妻儿前来拜见陛下,拜见皇后。”

裴钰早已是等待不及,起身都没经人搀扶,颤巍着步伐下了金阶,眼中通红含泪,过去亲自将裴温扶了起来,悲喜交加之下,声音似是有些无奈:“你这些年到底是去了哪了!父皇当年派人四处寻你,就是没有下落,后来朕也派人打听过,也是一无所获,你莫不是躲到什么深山老林藏着了吧?”

裴温一笑:“皇兄还真说对了,臣弟当年确实误入了深山老林,还险些把命交代在里面,幸得一位好心人相救,这才捡回了条命。”

裴钰:“那位好心人现在何处,朕要大肆封赏。”

裴温将身后女子拉到自己身旁,道:“这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李姑娘,不过无需皇兄封赏,臣弟已经自行以身相许了。”

裴钰一愣,而后哈哈笑出声,戏称他这分明是恩将仇报。

李氏是个腼腆害羞的人,面皮子立马便红了,赶紧又一福身道:“妾身李氏,见过陛下,见过皇后娘娘。”

此时武芙蓉已到几人身前,便亲自扶起李氏道:“都是一家人,何必如此拘礼。”

声音引起裴温注意,连忙转脸对武芙蓉又是一笑,躬身道:“拜见武姐……不对,应该是拜见皇嫂。”

武芙蓉笑道:“还是以往那副滑头样子,看来你这些年过得并不算磋磨。”

裴温神情自然道:“粗茶淡饭,可乐终身。无论是身处庙堂还是身处市井,只要精神充盈,心情愉悦,在哪里都是一样的,一家三口平平安安,无病无灾,便已胜却人间无数。”

裴钰听着他这话,忽然间似是有些感悟,转脸望向了武芙蓉的肚子,目光有些五味杂陈。

 

这时他又是眼前一黑,险些栽倒过去,幸亏被武芙蓉和裴温扶住。

 

裴温直到这时候,才敢去看他被墨玉填满的左眼眼眶,看完目光又由下往上,将他蹒跚的步伐和消瘦的身体一一打量过来,终是哽咽道:“皇兄,你的身子……”

 

“无妨。”裴钰摇头,神情憔悴,“打仗打多了的人,哪有几个全须全尾,体魄强健的,只要能把外敌清扫干净,朕就是搭上这条命,也值了。”

 

裴温又想开口,被裴钰笑着打断:“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了,说好了一家三口,怎么还落下个人没给朕与皇后介绍。”

 

裴温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小的藏在身后,便拉着手领出来道:“来,善儿,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你那位很厉害的二伯,快叫二伯。”

 

裴善的性格显然随了母亲,是个乖巧怕生的孩子,虽然满脸惧怕,但还是老实开口道:“见过二伯。”

 

裴温又指向武芙蓉:“这位就是那位聪明绝顶的武姑姑,现在她已经是你二伯母了,来,见过二伯母。”

 

裴善便紧张着小手面朝武芙蓉:“见过二伯母。”

 

武芙蓉笑了笑,温柔可亲的样子。

 

裴钰弯下腰,面对裴善道:“多大了?”

 

裴善虽怕,却也老实回答:“五岁了。”

 

裴钰又道:“你名字里的善,是哪个善?”

 

裴善:“善良的善。”

 

裴钰点了点头,眼神莫名深了些,抬手拍了拍裴善的小肩膀道:“个子挺能长,不像五岁。”

 

裴温:“自小养在山里,到处疯跑习惯了,身子骨一活动开,便容易窜个子。”

 

说到这他又不免看向武芙蓉的肚子,道:“瞧皇嫂这身子,应当月份临近了吧?”

 

裴钰这倒记得清,回答他:“下个月便差不多了,朕自己算着,八成是月中的时候。”

 

裴温欣喜道:“那臣弟赶回来的正好,正好还能迎上皇侄的满月酒,皇兄皇嫂击突厥兴社稷,造福天下百姓,定得天赐麟儿,将我大周功绩延续千秋万代。”

 

裴钰却是摇了摇头,看向武芙蓉道:“不论男女,平安健康已是足矣,朕只争在世几十年,千秋万代之后的事情,朕又如何能管,那是后世人该操劳的了。”

 

裴温的面色逐渐平稳下来,眼中似有千帆历尽后的宽和从容,启唇道:“皇兄,你变了。”

 

裴钰目光悠远,望向殿外景色,叹了口气道:“你离家太久了,变的何止是朕。走吧,去给父皇的牌位磕个头,他老人家直至咽气时最牵挂的都是你到底在哪,既然回来了,就该去跟他说一声。”

 

裴温顿时没了声音,低下头沉默半晌,哽咽道:“是我不孝。”

 

裴钰拍了拍他的肩,算是无声的安慰。

 

……

 

夜晚,宴席上,裴钰缠着武芙蓉想要喝两口酒,武芙蓉嫌他烦,破天荒应允了一回,说两口就是两口,多一口都不行。

 

可不知裴钰是否太久没喝过酒,居然真两口就倒了,醉意使然下,平日不苟言笑个人,居然给裴温在身旁赐了座,拉着三弟的手便叙起旧来,聊到兄弟年少往事,更是边说边哭,到最后嘴里叽里咕噜一片,已然让人听不懂他到底在数哪年老黄历了。

武芙蓉嫌他再这样下去闹笑话,便想带领近侍亲自将人送回去。

裴温见裴善总打瞌睡,觉得夜色不早,也该歇下,便同样带领妻儿退下,由此宴散。

昔日歌舞升平的宫中夜宴,到了如今,凑不齐三两席案,早早冷清。

太极宫偏殿里,武芙蓉看着近侍将裴钰扶到榻上卧好,正准备出去,便听裴钰呢喃轻唤:“蓉儿……蓉儿……”

她回到榻前,坐下询问:“怎么了?”

裴钰拉着她的手,攥的很紧,喘着粗气呓语道:“蓉儿,我不想当皇帝了,我们离开这,学老三他们那样,归隐山林,去过普通的日子好不好。”

武芙蓉嗓音轻款,却果决道:“不好,陛下。”

“为什么?”裴钰问。

武芙蓉:“虽然天下如今是安定了,但百废待兴,很多东西都要革新除旧,要想让百姓人人有饭吃有地种,起码还要三十年时间。科举考试也在即,需要我与陛下亲临主持,更不提今年夏日洪涝屡出,灾情尚未得以控制。听完这些,陛下还能有归隐山林的心思吗?”

裴钰蹙紧眉头,从鼻腔中哼哼了一声,似有些委屈似的,抱住了她的腰道:“我不说就是了。”

武芙蓉只是叹气,没什么好说。

裴钰耳朵贴在武芙蓉肚子上,听着里面的胎动声,心情安稳,疲乏不觉再度袭来,闭上眼睛沉沉睡去。

武芙蓉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声,以为他真睡着了,正想将他的上半身重新卧好,便听裴钰又是闷哼一声,迷迷糊糊对她道:“其实现在也挺好的。”

武芙蓉小有诧异,明知是醉话,还是问:“好在哪里?”

裴钰:“只要你在这个位子上一日,你就会牵挂黎民百姓一日,再等我们的孩子出生,你就更加走不了了,只能和我长相厮守,哪里都去不得。”

武芙蓉怔住,久久没有出声。

半天过去,裴钰终于彻底睡着,搭在她腰上的手慢慢垂了下去。

武芙蓉起身,交代了近侍几声,要他们伺候好陛下,然后便回主殿。

回到殿中更衣歇下,武芙蓉躺在榻上睁着两只眼睛,居然毫无睡意,一夜无眠。

次月月初,朝廷赈灾队伍赶到灾区,局势终于有所扭转。

武芙蓉在御书房与冯究等人分析灾情,探讨到底该从哪一步开始抗洪。

这时汪有为前来回禀,看表情似乎他自己都有点难以启齿,讪讪道:“娘娘,朱雀门下面有个百姓想要求见您,说有大事相告,奴婢虽不想打搅您,但到底怕耽误了正事,只好前来通传一声,好看看您的意思。”

武芙蓉最是讨厌被人打断思路,当即皱了眉头道:“什么人,叫什么名字。”

汪有为欲哭无泪:“他说名字乃是天机,不可轻易泄露,奴婢看他一身道袍打满补丁,倒像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。”